路念明 中國化學品安全協會黨委書記、常務副理事長兼秘書長
9月1日，新修訂的《安全生產法》正式施行，宣示著我國全員安全生產責任制時代的來臨。從目前披露的信息看，該法施行不過22天，應急管理部開具的21張罰單中，至少2張出自化工行業。一時間，化工安全這一話題再成行業熱議。那么，我國化工安全現狀如何？存在哪些問題？應如何解決？帶著這些問題，記者采訪了中國化學品安全協會黨委書記、常務副理事長兼秘書長路念明。
記者：請您介紹一下今年以來我國化工行業安全生產的總體形勢。
路念明：近年來，我國化工行業安全事故起數和死亡人數整體呈逐年下降趨勢，安全生產總體形勢正進一步好轉。就今年上半年而言，化工安全事故和死亡人數較去年同期分別下降了22.5%和12%。但我們也要看到，上半年較大安全事故發生了6起，比去年增加了3起，特別是重特大事故也未得到有效遏制，危化品安全生產形勢依然嚴峻復雜，不容我們稍有懈怠。
我舉個上半年化工行業較大安全事故的例子。1月14日16時20分左右，位于河南駐馬店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的一家化工企業，在水解保護劑罐進行保護劑扒出作業時發生窒息事故，造成4人死亡、3人受傷。事故的直接原因是作業人員在受限空間違章作業，致使作業人員缺氧窒息暈倒，再加上現場人員救援能力不足、組織混亂，導致事故擴大。
這起事故是不應該發生的。如果作業人員懂得高濃度氮氣造成的窒息風險、如果將受限空間與危化品管道進行隔離、如果受限空間作業人員按要求佩戴正壓式呼吸器、如果平時對特殊受限空間防中毒方案開展針對性演練、如果安全生產責任制得以落實，都可以避免這場悲劇的發生。但是一道道安全屏障的失守，導致4條鮮活生命的逝去，令人痛心。事故暴露出一些地方和企業安全發展理念不牢、法治意識不強、安全基礎薄弱、本質安全水平不高、安全管理缺失等突出問題。
記者：這些事故呈現的主要特點是什么？
路念明：認真梳理化工行業的安全事故不難發現，主要還是一些諸如窒息、中毒、火災、泄漏、墜落、物體打擊、觸電等簡單低級事故以及小微化工企業事故頻發。我再舉一些例子。今年4月21日13時43分，黑龍江某化工企業發生一起中毒窒息事故，造成4人死亡、9人中毒受傷。事故發生在車間制氣工段制氣釜停工檢修期間，由于制氣釜內氣態物料未進行退料、隔離和置換，釜底部聚集了高濃度氧硫化碳與硫化氫混合氣體，維修作業人員在沒有采取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進入制氣釜底部作業，吸入有毒氣體造成中毒窒息。在搶救過程中，救援人員在沒有采取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多次向釜內探身、呼喊、拖拽施救，致使現場9人不同程度中毒受傷。我之前舉的河南駐馬店事故以及今年發生在吉林化纖股份有限公司“2·27”5人死亡、8人受傷較大中毒事故等，都是窒息中毒類事故。這看起來是個低級簡單的錯誤，但這種錯誤卻在化工行業頻繁發生、屢見不鮮。前不久，應急管理部公布的5起化工和危化品安全事故典型案例中，有3起為中毒事故，1起火災事故、1起爆炸事故，均為低級事故。另外，從中國化學品安全協會統計的全國各地化工企業安全檢查情況來看，絕大多數事故是低級錯誤導致的安全事故。
化工行業安全事故還另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小微企業事故多發。例如，今年上半年，安徽省共發生小微化工企業事故5起，造成4人死亡。這5起事故中，違章作業3起、受限空間作業1起、承包商作業1起；從主要風險看，中毒1起、火災1起、機械傷害3起；從許可情況看，取證企業2家、無需取證企業3家。
記者：為什么一些化工企業總會犯低級錯誤？
路念明：錯誤雖然低級，但原由致因卻復雜深刻，暴露出來的問題更令人深思。我認為，問題主要有3個方面：
一是部分企業安全發展理念落實不夠。從我們掌握的情況來看，有的化工企業安全生產責任制不落實、制度規章執行不到位、一些工作沒有形成閉環、安全管理形式主義現象嚴重等。我就見過這樣一家化工企業，今年3月接連查出兩起承包商未辦理作業票進入受限空間的情況，直致后來發生一起進入受限空間作業窒息亡人事故。
二是部分企業本質安全水平本就不高。不少企業設計水平低，安全投入不足，自動化控制系統不完善，從業人員素質技能不高，油氣管道施工質量管控不嚴格、設備嚴重老化銹蝕等，都埋下了安全事故的隱患。比如有家化工企業主裝置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從外地拆遷過來的老舊裝置，加之維護不到位，導致今年發生1起因壓力泵泄漏引起的火災事故；再如有些企業化工設備整體已運行10年以上，設備、設施生命周期差異帶來的泄漏、故障等事故風險增大，但設備更新改造力度不夠，設備完好性和全生命周期的管理水平不高等。
三是部分企業安全管理能力不強。有的化工企業安全風險分級管控與隱患排查治理水平不高，風險辨識不精準，對重大危險源管控不到位，安全管理缺乏系統化、精準化、智能化手段；有的企業安全教育培訓缺失，員工安全意識淡薄；有的企業現場安全管理差，違章作業習以為常；有的企業未吸取他人事故教訓，不按規范實施特殊作業管理；有的企業未將承包商作業納入本企業集中統一管理等。
記者：您認為該如何應對？
路念明：我認為，要從根本上扭轉行業安全生產局面，推動行業安全生產水平再上臺階，應從以下幾個方面發力：
一要真正壓實安全責任制。《安全生產法》首次將建立健全全員安全生產責任制寫入其中，賦予每一位從業者以安全生產的法定職責。今年全國第20個安全生產月的主題就是落實安全責任、推動安全發展，突出強調了責任二字。一般來說，安全事故追責追到最后，幾乎都存在安全生產責任制不落實的問題，而安全生產最難落實的恰恰就是責任。從我們調研掌握的情況來看，化工企業如何更好落實全員崗位責任制現在還在探索之中。因此，以安全生產責任制為核心落實全員責任制，是化工企業今后必須抓好的一項工作。
二要加快構建雙重預防機制。當前，化工安全生產過程中認不清風險、想不到事故嚴重后果、落實不好管控措施等問題突出。習近平總書記做出過指示，對易發重特大事故的行業領域采取風險分級管控、隱患排查治理雙重預防性工作機制，推動安全生產關口前移。這針對的就是“認不清、想不到”問題，強調安全生產的關口從隱患排查治理前移到安全風險管控。化工屬于高危行業，危險源多、風險高，危險源保護措施不夠或原保護措施有缺陷都會構成隱患，隱患會導致事故發生可能性增加，是觸發事故的主要原因。要強化風險意識，分析事故發生的全鏈條，抓住關鍵環節采取預防措施，防范安全風險管控不到位變成事故隱患、隱患未及時被發現和治理演變成事故。安全生產工作是動態的，其關鍵就是把風險控制到可接受程度。比如，汽車油箱就是危險源，但人們駕車時很少考慮油箱的安全問題，因為車輛生產者把油箱的風險控制到人們可接受的范圍。化工企業雙重預防機制的建設中要正確運用化工企業風險分析模型，對風險分析對象采用合適的風險分析方法才能有效制定風險管控清單。
三要依靠專業力量開展風險辨識。精準的風險辨識和評估是一項專業性很強的工作，需要依靠專業力量。眾所周知的江蘇省響水“3·21”特別重大爆炸事故，造成78人死亡、76人重傷，640人住院治療，直接經濟損失19.86億元。事故原因為該公司舊固廢庫內長期違法貯存的硝化廢料持續積熱升溫導致自燃，燃燒引發硝化廢料爆炸。發生在2019年4月15日山東省濟南市齊魯天和惠世制藥有限公司四車間地下室的冷媒爆燃中毒事故，同樣讓人深思。該事故造成10人死亡、12人受傷，直接經濟損失1867萬元。事故原因為工人違規進行動火作業，電焊或切割產生的焊渣或火花引燃現場堆放的冷媒增效劑，瞬間發生爆燃，釋放出大量氮氧化物等有毒氣體。要知道，硝化廢料、冷媒增效劑都屬于危險物品，依靠專業力量識別其風險并不難，再用科學的方法加以管控或處理，就會避免諸如此類的悲劇發生。目前，國內很多地區都積極組織專業力量，全方位識別轄區企業存在的各種風險并建立完善的管理體系，但問題在于中小企業依靠專業力量辨識風險的意識還不夠強。
四要重視安全隱患和問題管控。回顧我國近年來化工企業發生的多起安全事故，集中暴露出企業存在風險概念不清、管控措施不當等多方面問題。比如，為抑制個別化工材料的危險性，對其純度、濕度、濃度進行控制或直接為其加入一定量抑爆劑、脫氧劑，采用高安全標準的包裝和運輸方式，防止在存儲和運輸過程中發生變質。如果企業未在化工材料的采購和存儲環節加以嚴控，導致化工材料進入高溫高壓的生產環境，就形成了巨大的安全隱患。同時，若化工材料為有毒有害、易燃易爆、易腐蝕、易揮發物質，若生產設備和管道的材質不具備耐腐蝕、防火防爆、耐高溫、抗震等特性或存在安裝質量不達標等問題，那么跑冒滴漏很有可能導致安全事故。再者，在化工生產的工藝節點中，如原料氣化過熱、高溫反應、多級增壓、變壓吸附和分離等，企業需設置合理的工藝參數，將物料的溫度、壓力、流量、純度等控制在一定范圍內并對其進行實時、有效的監測和調整。這里我建議，化工企業對重大事故危害管控要做到三步法：一是找出可能造成重大事故的危險源，二是確定可以有效控制該危險源的管理措施，三是為這一危險源單獨制定有效的應急預案。
五要著力提升員工應知應會能力。造成4人死亡、9人中毒受傷的黑龍江凱倫達科技有限公司“4·21”中毒事故就是因為作業人員崗位培訓不到位、未開展特殊作業安全培訓、應急處置能力不足；造成19死3傷的寧波銳奇日用品有限公司“9·29”重大火災事故同樣因為員工不會使用應急滅火器導致事態擴大。我前面講過，化工安全事故多是由簡單低級錯誤引發，這些低級錯誤又是由于員工應知應會能力不足所導致。可見，加強員工技能培訓十分重要。近年來，中國化學品安全協會推出的化工企業崗位五懂五會五能培訓體系，正在包括中國石油化工集團公司、新疆中泰化學股份有限公司等企業推廣，受到企業干部員工的普遍好評，證明是行之有效的。
歸根結底一句話：要想不出事故，關鍵就是將風險降到可控范圍。
記者：今年是“十四五”開局之年，您對行業安全生產方面有何展望?
路念明：“十四五”仍是我國危化品安全爬坡過坎、攻堅克難的關鍵期。總體來說，產業園區化、裝置大型化、生產智能化成為新趨勢，為危化品安全生產提供了保障。隨著《關于全面加強危險化學品安全生產工作的意見》《安全生產法》以及危險化學品安全專項整治3年行動的深入落實，安全生產集中攻堅合力正在形成。在這里，我要把全行業“十四五”安全生產要實現的具體目標展示出來：
事故總量持續下降。化工事故起數和死亡人數、較大及以上事故起數和死亡人數比“十三五”期間下降15%以上，油氣事故起數和死亡人數比“十三五”期間下降15%以上。
安全治理體系建設明顯提速。安全生產責任體系得到有效落實，重大危險源管控體系穩定運行，基于信息化平臺的企業安全風險分級管控和隱患排查治理體系建設實現突破；化工園區、危化品企業安全整治成效明顯；法規標準體系更加完善，從業人員素質、科技創新能力、社會服務水平、應急救援能力顯著提升，基礎支撐保障更加有力。
本質安全水平明顯提升。化工園區安全提質工程全面實施，90%左右的化工園區達到D級（較低風險水平）；企業安全改造投入大幅增加，安全距離、設備工藝、平面布局、自動化、信息化管理等方面改造成效顯著，高危崗位現場作業人員數量大幅減少；線上線下融合式培訓網絡建設基本覆蓋；安全管理數字化、智能化轉型進展順利，100個化工園區開展轉型試點，大型油氣儲存基地基本實現轉型。
重點領域安全管理明顯加強。危化品全生命周期各環節協同管理在重點地區、重點品種率先突破，油氣行業基本形成與發展適應的安全管理體制機制；煙花爆竹機械化、專業化、集約化水平明顯提升，基本形成現代產業格局。到2035年，危化品重大安全風險得到有效防控，安全生產進入相對平穩階段，10萬從業人員死亡率達到或接近發達國家水平，基本實現安全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記者：謝謝您接受采訪！